從雅典民主、羅馬共和到近代獨裁的思辨—《獨裁的異議》
我們能從歷史學到什麼?
在現今,許多日本人都認為「民主主義政治是正確的」。確實,若回顧人類的歷史,英國前首相邱吉爾那諷刺的名言可謂相當中肯:「民主是最糟糕的政治型態──除了那些我們已經試過更差的其他方式。」(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英國眾議院演說)
不過在我們拆解人類歷史的同時,就會發現民主政體是極度不可靠又危險的事物。
比如最常被詬病的案例,就是透過當時民主選舉體制成立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獨裁政權;法國大革命的雅各賓派獨裁,從立場上也可說是誕生於革命的民主政治狂熱。
再者,眾所周知古希臘雅典以實施民主政治聞名,但實際上雅典民主政治卻從民眾導向、讓煽動者無往不利的民粹主義(大眾迎合主義)淪為「暴民政治」,大概最多只維持五十至一百年就宣告失敗了。這裡所說的「暴民政治」一詞內含價值判斷的表達,一般來說學界並不喜歡這種用法,可是它卻比較能讓人聯想民粹主義的結果,因此我還是使用這個詞。
事實上,親眼目睹雅典民主政體失敗的柏拉圖,便認為應由教養、見識兼備的哲學家來領導獨裁,才是一個理想的政體。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亦主張理想狀態應是以少數特定貴族把持政治權力的「貴族政體」,或由非貴族之少數適任者所帶領的「寡頭政體」。
從這些歷史之中,我們可看出現代民主政體絕非堅若磐石,甚至還含有許多危險的因子。
二〇二〇年,在中國武漢爆發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以遠遠超過大家想像的速度在全世界蔓延,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嚴重疫情。
在傳染病大流行之下,各國領袖的才能及手腕相對更為重要:各國狀況不盡相同──有的國家是強制嚴格封鎖城市;有的國家是向民眾委婉說明那些造成痛苦的必要策略,以防止疫情擴大;有的國家看人民的臉色再決定後續對策;有的國家則因輕視病毒威脅導導致疫情擴大。
中國身為新型冠狀病毒的發源地,從一開始就展現了「獨裁政體」國家之特質,隱匿疫情而造成全球大流行。然而另一方面,他們在國內疫情狀況惡化之後,就嚴密封鎖了武漢市,並使用監視器和人工智慧(AI)來管控隔離感染者,用強硬的極權統治手法來封鎖疫情。
一般來說,在緊急狀況下獨裁確實有其「優點」,它決定事情要比民主議會制度快得多,只要採取超越法規的措施,就無須對人民「要求自律」,又可以限制個人自由來防止疫情擴散。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在一個獨裁者統治的國家,無論在實施速度或徹底程度都相對有利。
而我們現在所面對的危機還不止病毒災害,像民主陷入「民粹」、即將墮入「暴民政治」的危險性也正明顯浮上檯面。
隨著全世界的階級差距擴大、價值觀多樣化,使得社會的分裂傾向越來越加深。比起「互相討論找出更好的結論」,用「煽動分裂對立來鞏固自己的支持者」等政治手段反倒更加有效,這種狀況即便在歐美亦不少見。甚至網際網路、社群網路服務(SNS)[1]的發展也動輒受到民粹政治手段影響,運用假消息操弄政治的情形總是屢見不鮮。
這些情況無疑都是一種「政治上的失敗」。再這樣下去,可能就會像古希臘的雅典民主政體一樣陷入暴民政治,遭逢重大危機了。
若想適當處理這些「政治上的失敗」、「政治的危機」,最好的方法就是從世界歷史中學習。因為人類在過往的歷史當中,已不知幾度重演過這些失敗。
何謂「獨裁政體」、「共和政體」、「民主政體」
本書將從不同角度解讀「獨裁政體」、「共和政體」、「民主政體」,希望能為現代的我們找出一些應該學習的教訓。
如若回溯近代以前的世界史,通常說它等同「獨裁的歷史」也不為過。君主立憲政治之建立──即十七世紀英國清教徒革命、光榮革命,以及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以降,王權開始受到法律限制。在那之前,則如法王路易十四宣稱「朕即國家」一般,均是獨裁色彩濃厚的君主專制政治。
所謂「獨裁政體」,意指由單一當政者獨佔政治權力的政體:最上位統治者為皇帝者乃是「帝政」;以王為尊是為「王政」;還有王位可以世襲的「君主政體」;至於用武力奪取獨裁權力、自立為君主的,一般則稱為「僭主政體」。
當然,也不是沒有國家排斥獨裁。正是基於對「獨裁政體」的強烈反對,古希臘城邦(polis) 如雅典、斯巴達衍生出「民主政體」,羅馬的「共和政體」亦維持了五百年。中世紀威尼斯的共和政體更為長久,在其被拿破崙征服之前,維繫了大約一千年之久。
關於「民主政體」,我想已經不用再絮絮叨叨地說明了。正如它字面所寫,就是透過選舉等方式,集結人民意願而行使的政治。
那麼,「共和政體」又是怎樣的政治體制呢?
古羅馬所採用的典型共和政體,對日本人來說可能非常難以想像。
若向歐美人提到專擅的「獨裁政體」,與之對比的大概就是「共和政體」,「民主政體」則為順勢而出的觀念;然而多數日本人卻傾向將「獨裁政體」與「民主政體」互為對比。由於我們彼此走過的歷史不同,這種差異或許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認為如果不去學習「共和政體」的智慧,那就實在太可惜了。
「共和政體」是集團統治導向的政治體制,這點倒是跟貴族政體、寡頭政體有部分相似。這些我會在本書第二部做詳述,共和政體是由羅馬公民所組成的「公民大會」選出最高統治者「執政官」為首的政務官,並由權勢、見識兼備的貴族組成「元老院」,以向公民大會、執政官提出建言的方式掌理國政。
「元老院」正是羅馬共和政體的重心。如前所述,「由權勢、見識兼備的貴族組成『元老院』來掌理國政」,才能克服暴民或獨裁政治的危機,維持五百年的「共和政體」,實現了羅馬的繁榮景況。總之,羅馬共和政體乃是建構於「獨裁」、「貴族」、「民主」三種政體的平衡之上,並以「元老院」為核心,彼此相互監督以求有效發揮功能。
此外,羅馬共和政體還有個值得一提的重點,就是它並不會為了防止獨裁,就完全排除獨裁元素,而是採用有所限制卻又能靈活行事的方式來經營國家。換句話說,他們平時重視合議並據此決定事務,不過在發生大型戰爭之時,亦可賦予執政官獨裁的權限。倘若發生疫情感染,這也將是一個可能靈活應對自如的體制。
羅馬人既有獨裁的歷史經驗,便知不可一概而論,認為「獨裁即惡」吧!事實上,正因羅馬有優秀的「獨裁官」(拉丁文:dictator),才能屢屢度過國難。羅馬共和政體的「獨裁官」,也是我們今日「獨裁者」(英文:dictator)一詞的字源。獨裁官均設有任期限制以防止腐敗,關於其於任期中犯下的過錯,爾後也時有追訴。這些都是為了防止權力濫用或政治的失敗。
本書目的與架構
本書將以宏觀角度解讀歷史,重新思考關於「政治的失敗」的各種難題,比如:獨裁者會在何時出現?獨裁者是否可能成為強大的領導者?在曾經對獨裁政體習以為常的世界,為什麼會誕生希臘的直接民主政體、羅馬的共和政體等政治體系呢?而人類既然已經從中學到智慧,為何獨裁者還會一再重現?我們究竟應該從歷史學習什麼,又應該如何追本溯源、向古代學習?這些都是必須思考的課題。
本書大致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談古希臘。為什麼在雅典、斯巴達會產生世界最早的民主政體呢?在此將立足於希臘的獨裁歷史,尋思民主政體的價值和缺點。雅典民主僅僅不到一世紀便以失敗告終,在這段歷史始末之中,也包含了可作為今日教訓之事。
第二部來探討古羅馬。羅馬人歷經王政獨裁,又從希臘的失敗中有所學習,從而創造出共和政體的智慧。只是共和政體雖然一度撐起羅馬的空前盛況,最終還是土崩瓦解。我將在此部分嘗試討論箇中實情。
第三部以企圖脫離絕對專制王政的十八世紀以降為題。檢視法國、德國、俄國、義大利各地出現的獨裁者們,探究為何人類無法防止他們的崛起。
最後第四部則是介紹中世紀威尼斯的共和政體,這長達一千年的威尼斯共和政體將帶給現代日本許多啟示。另外我還會參考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提出的「數位獨裁」,探討那些與科技結合的現代化統治狀況。
再來就如目前大家所看到的「民主政體」、「共和政體」,本書將統一使用「政體」而非「制度」。理由有二:
其一是進入近代以前,三權分立、主權在民的制度尚未嚴格確立。前近代的政治特徵,普遍是建立在人民所認知的「權威」,而非政治制度。
其二在於制度與政治實情的背離情形。譬如中國的正式名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北韓為「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實際上都是一黨獨裁的國家。無論怎麼看,中國、北韓的政治體系,與同樣擁有「共和國」之名的法國、德國截然不同。
本書序言大致就說到這裡,期盼這橫跨二千五百年的獨裁世界史,能夠對今後的社會有所助益。
本村凌二(もとむら りょうじ)
歷史學者,專長古代羅馬社會史。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早稻田大學特聘教授。日本的古代西洋史研究雜誌〈KODAI〉的總編輯。任日本西洋古典學會委員、地中海學會常任委員,東大退休後專職寫作。
著作甚豐,已出版的繁體中文版有:《地中海世界與羅馬帝國》(八旗出版,2018)、《朕,都在忙什麼?帶你穿越時空讀歷史,一窺三十位君王的那些事兒》(2020)、《想讀通世界史,先讀懂羅馬史:教你快速讀懂長達一二○○年的羅馬帝國興衰史》(2020)、《爆笑世界史:潮讀45位名人反差,帶你一次上手世界史!》(2020)。